绿萝隐隐

《江山如梦》——君臣父子（3）

太子住的偏殿忙碌已经过去，天子往里头看了一眼，只见太子双眸紧闭，依偎在上皇怀里，睡得很是安静。他紧张不安的心，总算缓了几分。想着穆瑄对他的态度，天子的脚到底没踏入那道殿门。他进去，不过是穆瑄的叨扰，让好不容易才睡下的穆瑄再次陷入不眠之中。太子受伤，太子在养居殿随时待命，天子传问了给太子诊治的太医，知晓太子不过皮肉伤，并无无碍，这才彻底放下心来，挥手让太医下去。

 

深夜迎来贵客竟还是当今天子，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老猞猁也有些微微惊讶，莫不是老狐狸又发疯了？想想也不至于，以小狐狸如今的手段，盘的下老狐狸。

 

“舅舅，我感觉到了背叛。”

 

老猞猁思索片刻，瞬间想通关节。

 

“是太子，瑄儿？”

 

天子点了点头，他爹如今是糊涂的很，一味地护短，根本不讲道理，也只有舅舅，能听他倾诉一二。今日午后发生在养居殿种种，天子娓娓道来，文希明不信穆瑄是两面三刀之人，也不信小狐狸会对他说谎，又见外甥神色哀戚，老猞猁不禁感到头疼。

 

“熙儿，你做了十四年皇帝，可还记得自己当年做太子的感觉？”

 

承熙顿了顿，道：“如履薄冰，担惊受怕。”

 

文希明点头，道：“那就对了，推己及人，你也该多站在瑄儿的角度去考虑问题。为臣不易，为君不易，为君之臣臣之君的太子更不易。”

 

承熙道：“舅舅，我可没有打压过太子。朝廷三品之下的大员，我给他任职罢免的权力。四品以上的官家子弟，凡是聪慧得体有才干之人，我全都让他们于东宫任职，甚至……”甚至他的盘算都打到了大表哥文峥之女身上，有一个武功盖世的舅父，再和天下文宗的嫡亲孙女结合，太子的地位必然牢不可破。如此，即便他将来昏聩，这样的背景和实力也能让他心生忌惮，保住太子。“我这般为他打算，他是哪里来的如履薄冰，担惊受怕？”

 

文希明摇头一笑，反问道：“你爹当年没有苦心为你打算？”

 

承熙道：“爹爹当年虽是为我打算，却从未明言。我不仅要应对来自于门阀的攻讦，还要应对君父的磨砺。我如履薄冰，担惊受怕这很正常呀！”

 

文希明点了点头，看着承熙的眼睛，问道：“你这一番打算，难道和瑄儿明说了？”

 

承熙一时语塞，半晌才道：“他平日里的懒怠舅舅看在眼里，我若给他明说，只怕他更懒。”

 

文希明旁观者清，继续道：“古来帝王，越是有能力的君上，越是忌惮权柄下移。太子身份特殊，在无形之间分割君上权柄。太子怎样才能更快地分割君上权柄？当然是精明强干。我这么说，熙儿明白吗？”

 

“胡闹！”承熙气的胸口起伏不定，显然是气急了。“我还没有猜忌他，他倒开始猜忌我了。”

 

文希明扶额，身在局中的都是糊涂蛋。

 

“汉武帝够雄才大略吧？唐太宗算得上一代明君吧？他们的嫡长子都做了太子吧？卫太子和承乾太子是不是门客遍地，深受朝臣和百姓爱戴？可最后的结果是什么？一个被君父逼得自尽，一个被君父逼得自毁其身。”

 

承熙有口难言，他道：“我可从无易太子的想法，翊和弼皆是辅佐之意，只有瑄为礼器，示意承嗣大统。是以，我在瑄儿身上用的精力和心思是最多的。”

 

文希明道：“你知道，我知道，大家都知道你对瑄儿寄予厚望，可只要瑄儿不知道，就一切枉然。我可看出来了，你对瑄儿十分严厉，对翊儿和弼儿温和慈爱。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，瑄儿能不多想吗？”

 

“正是我对瑄儿寄予厚望，才会严厉。爱之深责之切，舅舅，这不矛盾好吗？”

 

文希明深深觉得外甥和妹夫一样，都是混球，还是他俩儿子更加省心。

 

“你对瑄儿寄予厚望，可曾想过太子肩头担子越重，内心承担的心里压力就越大。你觉得无所谓的事情，可能在瑄儿看来就是另一番意思了。熙儿，你不要总把瑄儿当做太子来看，还要把他当做一个孩子来看。十三岁，他才只有十三岁，不仅要严厉的管教，还需要温柔的呵护。你给他再多的爱，只要他感觉不到，他仍然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父亲疼爱的孩子，在你面前，他依旧会患得患失，不敢表达他的真性情，你会更加厌烦他的伪装，你们父子之间的裂痕也会越来越大。天子，手握生杀大权，就是太子也会恐惧，会害怕。”

 

承熙道：“舅舅你就不怕我呀？”

 

文希明：……

 

“陛下慢走，老臣不送！”

 

“舅舅别……”承熙瞬间化身奶狐狸，贴在老猞猁身边，道：“我站在众人之巅，高处不胜寒，能走近我的人屈指可数，舅舅你不能不理我。”

 

老猞猁摇头苦笑，摸着小狐狸后脑勺，意味深长道：“瑄儿今日的表现，让你觉得他在算计于你，可我想他或许是想到了什么令他恐惧于你的因素，这才会有那样的反应。熙儿，你找个机会，和瑄儿好好说开。你在乎这个儿子，想要父子长久，不仅要给他足够的本事，让他能够应付来自于你的疾风骤雨，还要给他足够的安全，让他信任你。他有能力了，信任你了，自然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。不过身为太子，用人不加商榷，不加甄别，这顿板子，打得他也不冤。但是，要你给他说清楚。”

 

心内郁结之气散了几分，天色已经大亮，天子记挂儿子，没在齐国公府用膳，便坐在回宫的马车往回赶。车外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，天子记得穆瑄喜欢吃糖葫芦、驴打滚儿、梅子干儿之类的小东西，这些东西宫里头也有做，只是精雕细琢之下少了许多滋味儿，穆瑄更喜欢宫外的食物。这一点，他们父子有共性之处。

 

当年做太子之时，常在宫外游荡，天子知道哪家的糖葫芦做得最干净，东西最好，哪家的驴打滚儿口味最佳，梅子干儿最是可口解馋。大大小小提满两手，天子上了马车，准备回宫和儿子谈心。

 

这边天子才一回来，心腹内侍便送过来一册密折，天子一眼扫过去，气的险些一口老血喷了出来。

 

“拟旨，罢了太子三品之下朝廷官员任免之权，今后凡太子任命官员，哪怕是一个九品小官，也必须经凤台鸾阁审核，朕亲自批复才能生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