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萝隐隐

五十章

方才回宫，李世民一脚踹翻案几，叉腰斥骂魏征，承乾听的实在厌倦，向父亲行了礼数，便要去太安宫。

李世民拉住儿子，道：“用过午膳再去，咱们父子已经很久没在一起用过饭了。”

承乾扒拉开父亲的手，道：“我还要送冰给翁翁，听阿娘说掖廷司送去的冰翁翁没要，都紧着阿娘。夏日这般热，翁翁会被热坏的。”

从前都是送完了母亲和祖父才会想到父亲，这一次竟送了他才想着去太安宫，李世民心中窃喜，他这个日子什么好的都紧着东宫，这孩子到底能知道他的情义。

“我让匠人做了许多火器，阿耶挑一批将士出来，教他们使用，将来真和突厥对上，也能减少伤亡。”

李世民笑道：“乾儿为国为民，是大唐之福。不过也要抽时间，多看看治国之道。皇子满十五岁就要上朝，乾儿这般才华，我实在不愿埋没，等乾儿满十二岁就入太极殿议政。还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，你要多学多看。”

承乾垂眸不语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父亲，李世民看出儿子不愿，遂道：“前朝废太子杨勇的下场，乾儿心知肚明，我放你隐姓埋名海阔天空，阿耶在世能保你周全，衣食无忧。阿耶一但不在了，新皇会做出些什么来？皇权倾轧之下，宁枉兀纵。你这么聪明，这道理你应该知道。”

思及前世，承乾也不得不承认，古往今来谋逆的太子，只有他衣食无忧，安享晚年。又想到李治登基之后李唐宗室被血洗，倘若他不是走在父亲前头，只怕也会落得杨勇的下场。宗室凋零，武后乱政宗室竟无一人可以扭转乾坤，承乾心下油然升腾起了一丝丝悲凉。他不愿意同父亲有太多交集，是因为前世种种，不愿意重复过往的悲剧。可他到底是李氏的子孙，如何能看着李氏的江山武代李兴？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李氏的子孙被屠戮而无动于衷？可想起前世李泰谋嫡，父亲待他和待李治的差别，心口陡然一股窒息感涌来。

“我该去太安宫了。”

言罢，承乾跪下向父亲行了礼数，走出甘露殿。

李世民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，心中火气淡了不少，又坐了一盏茶功夫，摆驾往两仪殿议事。

承乾从甘露殿出去，一路疾步往太安宫去，想要远离父亲，他使出了浑身解数，却仍然和父亲纠葛不清。想要远遁红尘，帝后嫡长子和皇廷太子的身份注定他无法如愿。况且，即便可以隐遁红尘之外，就一定能够如愿吗？多少隐士半生饥寒，典妻卖子，最后在贫病交加之下亡故。

“拜见太子殿下。”

承乾回神过来，抬头看去，双眸微眯，《推背图》的作者，李淳风和袁天罡。能够预知后世，此二人不可小觑。

“袁公和李公这是要去见陛下？”

“正是！”袁天罡向太极宫方向一拱手，道：“天子征召，前去拜见。”

承乾点了点头，前世这个时候，父亲的确征召过袁天罡，但袁天罡婉拒了。念及二人本事，别过这二人，承乾心下添了几分沉重。

太安宫里，老凤凰李渊歪在躺椅上有气无力的，连心爱的大孙子进来也没什么劲头去闹腾。承乾看祖父蔫的茄子一般，赶紧吩咐宫人将冰抬进来。

李渊一头翻起来，道：“怎么又送来了？都说了皇嗣为重，先紧着立政殿。”

大唐立国之初并不宽裕，武德和贞观一朝没有大规模建造冰窖储冰，唐王朝前两位皇帝李渊和李世民父子，每每热的受不住，就直接躲出长安避暑。

“我寻着了制冰的法子，炎炎夏日也能随时用冰了。”

听孙儿这么一说，老凤凰也不再推辞，大大方方的受了孙儿的礼，暑气渐消，老凤凰满血复活，寻来一堆漂亮小姐姐，拉着承乾载歌载舞，承乾是真的佩服祖父，说放下就真的当起了老顽童，万事儿不上心。

顶着闷沉沉的热浪，出了太安宫往太极宫，两仪殿外又遇到了李淳风和袁天罡，看样子是向皇帝请辞结束，二人准备离开。承乾暗叫倒霉，他才没心情见这两个人。

“天意不可违逆，殿下好自为之。”

承乾抬头去看，只见袁天罡似笑非笑，正要发问之际，进两仪殿通报的宫人出来请承乾进殿，承乾只得压下心中的疑问，随着宫人进去拜见父亲。

“天怪热的，怎么就过来了？”

李世民起身上前拉着行礼行了一半的儿子到身边来，满脸心疼，轻轻擦拭着承乾脸上汗水，吩咐宫人替太子打扇。

“我之前说的叫阿耶寻一批将士出来，专攻火器，阿耶还没说同意或者不同意。”

李世民笑道：“正在讨论这事儿，诸位卿家的意思，是要先看一看乾儿所谓的火器，再行决断是否甄选将士司职火器。”

承乾表示理解，训练出一批专职火器的兵士，维系这一批兵将的运转要军需辎重，是一笔不小的银钱。没见到真东西，肯定不能贸然说组建。

“此事是我思虑不周，阿耶什么时候得空，我叫人试火器，诸位大人看过再说组建事宜。”

李世民道：“乾儿什么时候得空，阿耶什么时候就得空。”

“现在就行吗？”

李世民顿了顿，有些急了，心下不愿意扫了儿子兴致，道：“当然可以，诸位爱卿一起去吧！”

承乾扶着父亲起身，一路往司造房去，李世民看着儿子，心中多了几分欣慰。一路上承乾如鲠在喉，袁天罡什么意思？什么是天意不可违，他一直在违拗天意吗？

司造房，承乾吩咐工匠将火器搬到开阔场地，自己带着父亲同贞观一众君臣站在高墙之上观望，李世民注意到儿子心不在焉，底下火炮轰鸣，不时还能吸引一下承乾。似乎是感觉到父亲的目光，下意识抬头，却见父亲双眸中满是担忧和怜爱，承乾赶紧低下头，心中默默回忆前世种种，强迫自己理智，不要被父子之情的假象迷了双眼。

众人感叹火器的威力，除了长孙无忌和魏征，没人注意到这对父子之间的微妙。

杜如晦望着火器，不禁感叹道：“太子殿下真乃当世奇才啊！”

承乾看了看杜如晦，这个他真的不敢当，唐末已经开始逐渐运用火器在战场上杀伤敌人。宋理宗时期，就出现了发射火器突火枪，他如今不过拿来用。

“杜公抬举我了。”

杜如晦笑道：“殿下高才，不必太过谦逊。”

承乾懒得同杜如晦掰扯，只回头看向父亲，道：“我想请阿耶下诏训练一批专职火器的兵士，还想请阿耶在工部设立有司，专门司职研究火器剑驽，以充军力，威慑四夷。”

李世民淡淡一笑，蹲下身子，轻轻的拍了拍承乾肩头，道：“准奏！”

见儿子脸上终于有了笑意，李世民心中的石头仿佛也在这一刻落地，他这个儿子聪慧绝顶又敏感多思，常常让他手足无措，无可奈何。既然承乾担心被废，拿他就给承乾一个任何皇子都撼动不得的保障。

“辅机、玄成、克明、玄龄，我儿如何？”

长孙无忌没说话，魏征不想回答这个回答了不止一遍的问题，杜如晦心思都在火器上，最后还是房玄龄上前，硬着头皮重复了从前说了不止一次的话。

“殿下聪慧，当世少有。”

李世民点点头，清了清嗓子，站起身子帝王威严展露无疑，道：“太子承乾、长孙无忌、魏征、杜如晦、房玄龄听敕。”

众人噗通跪下，承乾还在思忖父亲到底要做什么，就听帝王威严的声音从头顶落下。

“太子挪入甘露殿，朕亲自教养，准太子入朝议政。另擢长孙无忌为东宫太子詹士，魏征为太子太师，杜如晦为太子太傅，房玄龄为太子太保，钦此。”

承乾身子一僵，父亲为何突然有这样的决定，莫不是袁天罡和李淳风给父亲说了些什么？

众人已经谢恩起身，只有承乾还跪在地上，李世民生怕这个儿子再说出什么话来拆台，弄得他不好收场，赶紧上前将儿子一把捞起来抱着。

“你一个人住在东宫，是孤单了些，阿耶的确忽略了你，往后不会了。”

魏征很是不合时宜的插了一句，道：“离得近了，陛下可更要三思而后行，别一言不合直接上手打人。”

李世民：……

“魏征，你不说话我不把你当哑巴！”

魏征看了眼一众大臣，道：“我们这说话您都当哑巴，明知不该做还义无反顾，我们再不说，不知道陛下还会凭着心意做出什么来呢！”

喉咙梗得慌，李世民懒得多说，抱着儿子转身就走。

走出去有一段路，承乾鼓足了勇气，小心开口，道：“我自己可以走，天热，阿耶放我下来吧？”

李世民看儿子实在别扭，也不强求，放下儿子，父子两个一同往太极宫去。

“我疼爱青雀是真，因为他是我的儿子。可我爱乾儿不比青雀少，朝野说我会用青雀取代乾儿，想必乾儿心里也是这么想的。我至今也想不明白，武德七年之后乾儿的冷淡和疏离。但乾儿信我，我没有要青雀取代乾儿的意思。”